原創(chuàng) 2023-08-09 12:54·鳳凰WEEKLY

8月9日，江西11歲男孩留遺書跳樓案正式宣判。法院認定被告鄒某不構成侮辱罪、虐待被看護人罪，宣判被告鄒某無罪。男孩父親張定杰當庭提出上訴。

(資料圖)

兩年前，兒子的離開給張定杰和妻子汪蓓蕾留下了兩個任務，一個是尋求兒子死亡的真相，另一個就是幫助更多青少年走出困境。

失去獨子638天后，兒子留下的兩個任務，仍未完成。

文 × 史東旭

編輯 × 盧伊

“寬寬，我們回來了！”一進家門，汪蓓蕾的嘴里一邊念叨著，一邊奔向兒子的臥室。

顫抖的話音飄蕩在沒有一絲生活氣息的家中，顯得格外謹慎，緊接著便是巨大的失落。她清醒地知道，等不來兒子的回應了。

汪蓓蕾和丈夫張定杰站在家里，環(huán)看著周圍，屋內的家具落滿灰塵，房頂、鋼琴凳的四條腿間結滿了蜘蛛網(wǎng)；廚房的餐桌上，石榴已經(jīng)風干，橙子腐爛后化成了灰，像水波紋一樣，趴在桌子上；旁邊的餅干包裝袋缺了一角，已經(jīng)發(fā)霉，里面爬著小蟲；放在洗手間的塑料瓶子里還裝著海洋球玩具彈珠，每次出門玩，寬寬都要拿上十幾顆，用玩具手槍打來打去，馬桶對面的手推車上還擺著兩本《老夫子》的漫畫，上廁所時，張定杰總能聽到從洗手間門內發(fā)出的咯咯的笑，他知道兒子又在邊上廁所，邊看漫畫……

“就覺得再弄掉，好像他的東西就更少一點，所以就沒動?！蓖糨砝僦溃瑑鹤舆^去留在家中的痕跡越來越少，是親人們擔心她，都已“收拾”干凈?？赡切┍涣粝碌模€是會讓她想起一家三口曾經(jīng)的幸福時光。

這套位于江西九江市極地盛世名都小區(qū)的房子空了將近兩年的時間，兒子出事后，汪蓓蕾和張定杰夫婦再也沒在里面居住過。但他們又不舍得賣掉，所以房子一直閑置著，仿佛一切還停留在2021年11月9日的那個下午。

下午4點左右，他們11歲的兒子寬寬放學后，從小區(qū)的另一棟高層跳下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
事發(fā)后，汪蓓蕾夫妻倆在派出所里見到了兒子所留遺書的復印件，在遺書中，兒子稱自己的死與任何人都無關，只與班主任使用暴力手段有關。越發(fā)覺得事情不對勁的兩人開始努力獲取兒子教室內的監(jiān)控視頻，并通過技術手段恢復了聲音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就在兒子墜樓當天，他曾遭到班主任鄒某的當眾辱罵、掐臉、拿書打頭、在班級帶頭嘲笑等8次左右這樣的行為。

憤怒的夫妻倆以侮辱罪、虐待被看護人罪將鄒某告上法庭，想要為兒子討一個公道。

為了繼續(xù)給兒子尋求真相，張定杰辭去從事了15年的交警工作，轉行成為律師，代理兒子的案子。而汪蓓蕾則繼續(xù)從事心理咨詢師，幫助更多孩子走出困境。

兩人和部分阻撓他們追查的親戚斷絕了來往，帶著喪子的悲痛，離開故鄉(xiāng)，輾轉多地，最終選擇暫時生活在上海，其中的每一個決定都異常困難。

更難熬的，是無盡的孤獨與等待。

等待宣判的638天里，夫妻倆唯一能夠堅持下去的理由是，兒子的離開給他們留下了兩個任務，一個是尋求兒子死亡的真相，另一個就是幫助像兒子這樣的青少年走出困境——無論遇到什么事情，他們都不希望這樣的悲劇在別的家庭繼續(xù)上演。

“沒有如果”

寬寬的遺體火化后，按照習俗，被張定杰從九江帶回了河南老家安葬。也是因為當?shù)氐牧曀祝蚱迋z不能時常去墓地看望兒子，每年只有兩次，一次在農歷七月十五，一次在春節(jié)前。

寬寬的生命靜止在兩年前的2021年11月9日。這天，是汪蓓蕾父親的生日，此后也是寬寬的忌日，所有的節(jié)日也跟著從這個家里消失了。

當天中午，寬寬和往常一樣從學校回家吃午飯。因為是姥爺?shù)纳?，寬寬囑咐汪蓓蕾一定要等他放學后，再一起做榴蓮蛋糕和羊肉串，燒烤的炭火也等著他回來弄，他最會生炭火了。

汪蓓蕾滿嘴答應著，她沒察覺有哪些異樣，還害怕兒子看到榴蓮后吃多了會上火，就藏在架子下面，現(xiàn)在想來仍覺得遺憾，“崽崽喜歡吃就讓它全部吃掉，我干嗎要收在這里？”

張定杰、汪蓓蕾和寬寬

出門前，寬寬告訴汪蓓蕾，放學后他自己回家，不用去接。

寬寬所就讀的九江市雙峰小學濂溪校區(qū)與家里所住的小區(qū)僅有一路之隔，從出校門到進入小區(qū)回家，步行至多5分鐘的時間。但多數(shù)情況下，汪蓓蕾還是會騎著電瓶車去學校門口等兒子放學。此前寬寬也偶爾會自己一個人回家，這次汪蓓蕾也就放心地答應了。

下午4點左右，臨近寬寬放學前，汪蓓蕾覺得身體有些疲憊，就倚著床頭休息了一會兒，模模糊糊中她感覺有人從客廳的推拉門進來，她以為是兒子放學回來了，可下床一看，卻并不是寬寬。

此時按照往常的時間推算，寬寬早該走到家了，但孩子一直沒出現(xiàn)。汪蓓蕾莫名有些心慌，一邊騎電動車往學校走，一邊給丈夫張定杰打電話。

在學校門口，汪蓓蕾碰到了寬寬的班主任鄒某，鄒某稱寬寬應該已經(jīng)出了學校。兩人商量由鄒某去調一下學校的監(jiān)控，看看寬寬是否已經(jīng)走出了學校，如果出了學校，是往哪個方向走了。

尋找兒子的同時，噩耗隨之傳來，有人打電話告訴汪蓓蕾和張定杰，就在他們家所在小區(qū)里面，有一個男孩從高樓跳下自殺了。夫妻二人在學校會合后，坐車奔向現(xiàn)場。

寬寬就讀的雙峰小學和小區(qū)僅一路之隔

那段路走得格外煎熬，她既想快點過去確認那個人不是寬寬，又怕那個人是?？吹浆F(xiàn)場那一幕時，汪蓓蕾不敢相信那是真的，她感覺自己的天塌了。汪蓓蕾哭不出來，她只覺得嘴里都是苦的，體內的臟器似乎都是疼的。

汪蓓蕾后來找到小區(qū)的監(jiān)控視頻，發(fā)現(xiàn)出事那天，寬寬回家時沒走離家最近的小區(qū)大門，而是繞行到了另外一個大門，她懷疑，兒子這么做是為了故意避開她的尋找。

汪蓓蕾覺得，如果當時兒子碰到她，或許一個擁抱，又或者哭著發(fā)泄出來，可能就沒有后來的事情了，“但是沒有如果。”

遲來的線索

“隨他而去。”

這是汪蓓蕾在兒子墜樓現(xiàn)場產生的第一個想法。

她也確實這樣做了。她曾奔向那棟高樓，想從樓頂一躍而下，但被圍觀人群拽住了。

為了防止汪蓓蕾繼續(xù)做傻事，事發(fā)后，汪蓓蕾和丈夫被家人安排住進了離家很遠的一處酒店，那段時間再也沒回過家里，但夫妻倆總覺得，“各個地方都是寬寬的影子。”

寬寬自殺后的第三天，汪蓓蕾和張定杰從當?shù)鼐将@知，在兒子的衣服里，還留有一封遺書。

遺書寫在作業(yè)紙上，寫著：“我，本人張寬，承認：本人的死亡不與父母、家長、社會、國家有關，只和鄒某有關，她使用暴力的手段?！边z書的落款處還簽著寬寬的名字和印有紅色中指手印。

也是在那幾天，身邊開始有人陸續(xù)傳出，寬寬自殺是因為他患有癌癥，或是有心理問題和精神疾病。汪蓓蕾和張定杰很篤定，寬寬并不是一個會做出過激行為的孩子，一定是遭遇了什么，才出現(xiàn)了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結果。

遲來的遺書給出了線索，這令他們憤怒。

寬寬留下的遺書復印件（受訪者供圖）

此前，為了更好地照顧兒子，曾做過電視臺記者的汪蓓蕾轉行做了心理咨詢師，這樣時間上相對寬松些，沒有以前那么忙。

除了衣食住行的精心照顧，在培養(yǎng)兒子興趣和動手能力等方面，汪蓓蕾也都很細心，經(jīng)常有人夸寬寬懂事，寬寬也總會回答，“是媽媽教育得好?！蓖糨砝俾牭竭@樣的話，心里總是美滋滋的。

張定杰那時還是一名交警，每天不是出警就是忙于任務，但凡有休息的時間，他都會開車陪兒子出去玩，騎馬、開玩具越野車等。寬寬也喜歡和姥爺一起去爬廬山的好漢坡。

汪蓓蕾覺得，這樣的兒子不可能有任何問題。越發(fā)覺得不對勁的夫妻倆，決定澄清流言，他們在微信朋友圈里公布了孩子的遺書，想讓更多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，但這反而帶來了更多阻力。

2023年6月，夫妻倆致電法院詢問案件審理進度

寬寬出事后的第三天，是他出殯的日子。汪蓓蕾和張定杰鼓足勇氣，打算去殯儀館見兒子最后一面，他們原打算不去了，但又怕后悔。

開車去殯儀館的路上，張定杰多次接到親戚打來的電話，讓他將朋友圈里發(fā)布的內容刪掉，并詢問他在哪里。開車途中，他也發(fā)現(xiàn)，有人在阻攔他去殯儀館。

張定杰是河南人，警校畢業(yè)后就來到九江參加工作，在當?shù)夭]有親屬，所謂的“親戚”，都是汪蓓蕾的長輩。

汪蓓蕾從小在九江長大，她的父親有多個兄弟姐妹，在當?shù)囟加泄殹τ诟赣H那一輩的長輩，汪蓓蕾一直都畢恭畢敬，夫妻倆不理解，為什么一條朋友圈，竟然讓身邊這樣熟悉尊敬的人，也像變了一副面孔。

那段時間里，幾乎所有能和他們有關系、似乎能說上些話的人，都勸他們不要再繼續(xù)追究下去，這樣就可以拿到15萬的賠償，“拿錢了事?！?

一邊是覺得荒唐，一邊又覺得凡是能開口說出這些話的人，似乎也沒有再繼續(xù)交往下去的必要了，“真正到大事的時候，人性就展露出來了”。

寬寬出事后，三人的家就再沒人住過（史東旭 攝）

寬寬出事后的第一個春節(jié)，一天晚上，汪蓓蕾一位有公職身份的叔叔，帶著十幾個親戚，以拜年的名義突然造訪汪蓓蕾父親的家。

起初雙方的態(tài)度還算冷靜，叔叔詢問汪蓓蕾和張定杰還有哪些訴求，希望夫妻倆不要再繼續(xù)追究下去，拿賠償了事。遭到汪蓓蕾的質問后，叔叔突然發(fā)火，用水杯砸壞了桌子一角，并拿著升降座椅去砸汪蓓蕾。因為沒砸到，就上前去踹她，第一腳沒踹到，第二腳踹到了小腹，汪蓓蕾差點被踹倒，幸好被張定杰扶住。

那會兒張定杰剛從洗手間出來，就看到妻子被踹打，他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，下意識上去動手打對方，但被身邊的親戚們攔下了。他也打算報警，但顧及汪蓓蕾父親的面子，并沒有這樣做。

“兒子在她手上”

“我們現(xiàn)在要的不是賠償，我們要的是真相，孩子怎么走的，我作為一個父親總要把它查清楚，尤其是我還（曾）是公安民警，我自己的孩子出現(xiàn)這個事情都查不清楚的話，其他人就不要講了?！?

尋求真相，就必須拿到證據(jù)，僅靠遺書是不夠的。

在得知寬寬留下的遺書內容后，很多人都驚訝于一個11歲的男孩，能夠懂得法律方面的知識。

此前，張定杰曾在準備司法考試。寬寬受父親的影響，也跟著學習一些法律方面的知識，他也喜歡聽羅翔在網(wǎng)上的一些視頻課程。

張定杰知道，兒子在教室內的監(jiān)控視頻是揭示真相的關鍵。經(jīng)過多次爭取，他終于看到事發(fā)當天兒子在教室內的監(jiān)控視頻，但視頻并沒有聲音，只能看到班主任鄒某曾在班上用書敲打寬寬的頭面部，用手掐臉等。

監(jiān)控中，班主任鄒某訓斥寬寬“你是有多窮”

這段監(jiān)控拿的本就很難，想要看到事發(fā)前15天的監(jiān)控更不容易，即使能看到，也無法拿到拷貝視頻。

2022年2月底，夫妻倆回家取東西時，在家里的小花園門口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白色塑料袋。兩人原以為是家人整理寬寬的遺物時掉落在院中的，打開一看，里面裝著一個黑色U盤，內容正是寬寬出事前15天內的監(jiān)控視頻。

兒子出事后，汪蓓蕾經(jīng)常會在短視頻賬號上發(fā)布一些案件的進展和相關情況，很多人都一直關心這個案子，包括生活在九江當?shù)氐娜?。他們覺得，正是因為他們處在弱勢的一方，一些“看不下去的好心人”才會暗中幫助他們。

拿到拷貝后，張定杰想辦法找到技術公司，幫忙恢復了監(jiān)控視頻中的聲音，“我們對這個老師才真正有重新的一個認識和定位，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一面?！?

“試卷試卷沒過關，小測小測沒過關，作文作文還欠債?！薄翱聪履愕谋咀?，你是有多窮，你是沒吃中飯嗎？要咬本子吃?！薄皝?，你太窮了，送本本子給你，明天不要又被你吃掉了?！薄?

視頻中，鄒某多次指責寬寬咬作文本吃。拿到寬寬的書包后，汪蓓蕾找到了那個“被吃掉”的本子，發(fā)現(xiàn)所謂的“咬本子”其實是作業(yè)本其中一頁被撕下了一角。

那一頁上，是一篇題為《暖》的作文，寬寬在里面記錄了三件和汪蓓蕾相處的小事，“這孩子那個時候心里那么溫暖，就這么一個孩子，就這么被逼走了?！?

寬寬生前寫下的《暖》

“一天就懟他8次，所以這個已經(jīng)超過他的極限?！睆埗ń苷f，僅在事發(fā)當天，鄒某不僅當眾說到寬寬是“騙子”“欠債大王”等，引發(fā)班級同學的哄笑以外，批評其他同學時，也會以寬寬為“負面案例”去對比。

翻看事發(fā)前15天的視頻后，張定杰還發(fā)現(xiàn)，類似行為，鄒某對班里其他的孩子也都有過。

“我一點也不責怪他，他正是因為太有正義感才去做這樣的事情?！蓖糨砝僬f，她不怪兒子做出這樣的選擇，她只怪自己太相信鄒某，也許在那段時間，她不應該因孩子馬上就要小學畢業(yè)，而放松對班主任的“討好”。

汪蓓蕾承認，她并不喜歡鄒某，寬寬生前，只要是能讓張定杰去跟老師溝通的情況下，她都會讓丈夫出面。

寬寬所在的雙峰小學是九江當?shù)氐拿?，排名前列，很多家長自然都想把孩子送來讀書。從一年級開始，鄒某就是寬寬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。汪蓓蕾記得，鄒某的第一次家訪，是帶著丈夫和女兒一起來的。自然，汪蓓蕾要安排吃晚飯。

幾年后，得知汪蓓蕾一家搬到學校附近的新房后，鄒某又一次來家訪，同樣是帶著女兒。汪蓓蕾回憶，鄒某看到家中有個非洲鼓，就表現(xiàn)出喜歡的樣子，提出想讓女兒學習。汪蓓蕾心領神會，離開的時候，就讓老師的女兒帶走了非洲鼓。

而張定杰在當?shù)氐慕痪块T工作，日常車檢等事情，鄒某都會打電話給他要幫忙，費用也是張定杰負責。

代理兒子的案子后，張定杰展示卷宗厚度

“兒子在她手上。”張定杰曾這樣形容家長與班主任之間的關系，但他又不想給老師送禮，而是想以朋友的方式相處，他以為這樣的關系能對兒子更好一些。

張定杰記得，在鄒某的暗示和索要之下，他和岳父兩人幾乎每年都會安排鄒某和她的朋友們去廬山游玩。

每次游玩，幾乎都是旅游旺季，花銷都是張定杰和岳父負責。而最后一次出游，就在兒子出事前的那個教師節(jié)后不久。

寬寬出事后，張定杰曾在走訪其他的學生家長時了解到，大家也都有類似的情況，班主任幾乎掌握了家長們的職業(yè)，并會根據(jù)不同家長的職業(yè)去幫她做相應的事情。

在一份九江市教育局2022年7月9日印發(fā)的處分文件當中，也提到鄒某存在違規(guī)收受服務對象紅包，接受服務對象宴請和廬山住宿安排等問題；存在違反工作紀律，不正確履行職責，在課堂教學中多次對多名學生有譏諷、歧視行為和讓學生相互批改作業(yè)等違反師德師風問題。鄒某也因此被降低二個崗位等級和調離教學崗位。

九江市教育局對鄒某違反師德師風行為處理情況的通報

但早在2021年年底，夫妻倆以刑事自訴的方式，將鄒某以涉嫌侮辱罪告上法庭。他們覺得，鄒某的行為已經(jīng)不僅僅是違反師風師德的問題，而是應該被追究刑事責任。

今年4月，案子一審開庭。但對于監(jiān)控中打罵張寬的行為，鄒某和律師辯稱是“幽默式的教學方式”。對于這樣的解釋，張定杰覺得是強詞奪理。

為給兒子打官司，張定杰先后換過幾次律師，但都不滿意，尤其是在搜集證據(jù)方面，幾乎都是他自己費勁心思去做。后來，為了減少阻力，他干脆辭去工作15年的交警崗位，成為一名專職律師，代理寬寬的案子。

何以為家

兒子寬寬出事后，汪蓓蕾和張定杰感覺已經(jīng)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。兩人擠過房車，也去過蘇州、杭州、深圳等地，但都沒能留下。

讓身體一直在路上，能讓夫妻從喪子之痛中短暫抽離出來，他們不愿意也不敢回到曾經(jīng)的家。他們就像一條船離開了港口，漂來漂去，卻總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港灣。

今年3月，他們選擇暫時定居在上海。張定杰在一所律師事務所任職，除了準備兒子的案子以外，還接一些青少年自殺的案子。

張定杰在上?？捶?，但房型太小，沒法把長輩接來同住

張定杰發(fā)現(xiàn)，在全國和他有類似經(jīng)歷的家長很多，有的看到他的經(jīng)歷后，主動找到他尋求幫助，他們也曾懷疑過孩子的自殺并沒有那么簡單，卻苦于找不到證據(jù)。

但并非每個案子都能代理——因為當家長處在巨大悲痛中時，很難有心思去收集證據(jù)，而多數(shù)情況下，這些證據(jù)又掌握在學校手中，獲取難度也很大。

而每一次聽對方講述，都像揭開一次傷疤，時間長了，這種情緒不斷沖擊，張定杰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。

汪蓓蕾則在上海繼續(xù)從事心理咨詢師，幫助那些壓力大的青少年及時釋放壓力和心理調整，避免類似寬寬的悲劇繼續(xù)重演。

張定杰和汪蓓蕾都是80后，在這個年紀辭去穩(wěn)定的工作，和部分親戚斷絕來往，離開生活了很久的故鄉(xiāng)，無疑都是艱難的。他們曾猶豫究竟是要躺平，還是逆風而上，但為了兒子，他們要走那條更難的路。

“如果我躺平，我覺得對不起張寬，他可能會小看他媽媽了。”汪蓓蕾說，他們要完成兒子留下的兩個任務，一個是要尋找出寬寬自殺的真實原因，要讓相關的人負責，一個是讓和寬寬有過類似經(jīng)歷的青少年，不要走上同樣的道路。

汪蓓蕾為一名青少年做心理咨詢

今年6月，在手術后的第24天，汪蓓蕾第一次走出家門，她覺得身體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，但步子稍快或稍大一點，肚子上的傷口還是會抻得有點痛，這讓她總是不自覺地用手去捂?zhèn)凇?

在椅子上坐久了，她的身體會慢慢向下滑去，重心慢慢轉移到背部。上臺階時，張定杰會馬上攙著妻子。

這次的手術是在上海的一家醫(yī)院完成的，做了全麻微創(chuàng)手術。小腹部不時疼痛的癥狀已出現(xiàn)很久，拖到今年5月底，小腹出現(xiàn)囊腫，“血包”已有成年人的拳頭大小。

實際上，手術早應該做，但汪蓓蕾就怕手術時間撞上案子開庭，她無法參加，所以在庭審結束后，她才打算做手術。

為了照顧女兒，汪蓓蕾的父親從九江請假后去上海照顧了她幾天。雖然在醫(yī)學上沒有直接證據(jù)證明這個囊腫就是當年叔叔的那一腳給踹出來的，但家里人都認為，這就是誘因。

一面是女兒，一面是親兄弟，汪蓓蕾知道，那個最傷心的人，其實是父親。沖突那天，父親一直倚在桌子上哭。而汪蓓蕾仍在世的奶奶對于家里發(fā)生這樣的事情，除了無奈，什么也說不出來。

汪蓓蕾展示手術留下的傷口（史東旭 攝）

術后一個月就是端午，汪蓓蕾和張定杰短暫地回了趟九江。

“不敢回家?！眱扇司妥≡谖挥趶]山腳下的工作室里，可那里，也到處都是寬寬的影子。

今年端午節(jié)，汪蓓蕾如往年一樣，給兒子織了蛋兜兜。以前，兒子總會在蛋兜兜里裝上雞蛋，戴在脖子上，寓意平安。如今，蛋兜兜留在了家里，“做完以后，那個東西又沒有辦法給他。”

失去兒子后的汪蓓蕾有一個習慣，路過或是碰到學校邊的小店，她總喜歡進去看看?？谏谔恰⒐砼菖萏?、牙膏外包裝的果凍，這些兒子可能會很喜歡的東西，她都買下，感覺放在家里，兒子就能吃到。

在這些零食中，還有一個拼圖巧克力，是她以前和兒子逛宜家時，兒子很喜歡，但她沒舍得給買，現(xiàn)在想來，有些后悔。

今年端午，汪蓓蕾還做了寓意平安的蛋兜兜（史東旭 攝）

夫妻倆這次回九江，名義上是陪汪蓓蕾的父母過端午，實際上，逢年過節(jié)，卻是他們最難過的時候。

以前，汪蓓蕾喜歡做飯，兒子的一日三餐都是她精心弄的，她還喜歡烘焙，做各種各樣的好吃的給兒子吃?？涩F(xiàn)在，她幾乎不去菜市場，也很少做飯，多數(shù)時候都是父母做好后給他們送來，或是點外賣。

寬寬出事那天，恰好是汪蓓蕾父親的生日，而第二天，就是汪蓓蕾的生日。自那以后，每到那兩天，一家人會默契地假裝不提這件事，就當平常日子，“外公的生日是外孫子的忌日，哪敢過?！?

寬寬出事后，汪蓓蕾在寬寬的書包里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只她從沒見過的粉色兔子掛件，她認定，那是兒子給她準備的生日禮物。以前家里人過生日，寬寬都會偷偷準備生日禮物，但那只兔子掛件，卻沒來得及送出去。

汪蓓蕾的一個閨蜜曾開導她，“就當孩子沒來過這個世界吧！”汪蓓蕾說，一個個頭已經(jīng)長到她眉毛位置的孩子，曾留下了那么多痕跡和記憶，怎么可能會當他沒來過，她做不到。

失去孩子，本就是一場漫長的折磨。等待638天后，汪蓓蕾和張定杰等來了法院的判決。

2023年8月9日，江西11歲男孩留遺書跳樓案在江西九江市濂溪區(qū)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宣判，法院認定被告鄒某不構成侮辱罪、虐待被看護人罪，宣判被告鄒某無罪。張定杰當庭提出上訴。

兒子留下的兩個任務，仍未完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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